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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新官上任三把火 舊婦失位九魂歸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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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說新官上任,當然要有所作為。事實上,李隆基之所以任用張說為中書令,也是有所期待的。

這日下朝之後,李隆基將張說留下,笑問道:“張卿任中書令已月餘,不會滿足於處置一些日常事務吧?”

張說當然明白皇帝所說含義,稟道:“微臣忝領中樞之位,不敢無端亂政,此月餘以來潛心諸事細微,力求識諸事本末。”

“嗯,應該這樣,所謂有的放矢是也。你對開元初年以來有何看法?”

“開元以來,陛下依貞觀故事行事,啟教化之源,樹皇權之威,理施政之綱,使國家步入正途,國庫日益充盈,百姓安居樂業,使貞觀永徽之風一朝覆振。”

李隆基深明張說的脾性,其文采飛揚,若說起頌詞來比一般人更加出彩,遂打斷其話頭道:“罷了,這些頌詞就不要說了,說點具體的事兒。”

“陛下,姚崇為相之時,主要辦了三件事兒,一者上十事要說,使陛下依貞觀故事理政有了落腳點,實有除弊革新之作用;二者貶功臣散諸王,使國家少些幹擾,政務可以公平公正而行;三者姚崇有變通之能,處亂象之中能識正途,可臨機出措以應之,譬如滅蝗一事,堪稱精彩。”

李隆基微微頷首,說道:“卿能如此評價姚公,其地下有靈,也該欣慰了。張卿,你當時也為功臣,被貶的滋味恐怕很不好受吧?”

張說笑道:“臣當時為中書令,一朝被貶為相州刺史,若說當時心中無想法,即為蒙蔽陛下的虛言。然臣事後細細想來,個人宦途與國家大勢相比,實在渺小無比,若自怨自艾,就是會錯了陛下的心意,也因此誤了自身。”

李隆基聞言大起感觸,嘆道:“此話說著容易,做起來就難了。朕有時也想啊,人降生塵世,其難者為何呢?朕以為最難者莫過於把握好自己。卿經歷磨難,然能以平淡心情對待自己,終有起覆的今天。唉,劉幽求與卿相比,就失於心胸狹窄了。謀大事者若心胸不闊,最先毀了自己,何談謀大事呢?”

李隆基提起劉幽求,張說心知皇帝與劉幽求二人隱秘甚多,自己終究隔了一層,還是不要接腔為好。

李隆基又道:“說起劉幽求,朕又憶起那幫故人來。對了,朕昨日聽王毛仲提起,好像鐘紹京回京了。嗯,今晚朕就在‘花萼相輝樓’賜宴吧,你可陪同鐘紹京入樓與宴。”

張說躬身答應。

李隆基道:“嗯,姚公如此,你接著說下去呀?”

“宋璟為相之後,以凜然正氣率先垂範,遂使官風為之一變。臣剛才說了姚公的好處,然他處政善變,使法無常循,且其縱子受賄又包庇親善,終為其失。宋璟如此,實為補足了姚公的短處。”

李隆基笑道:“張卿目光如炬,看來最善臧否人物了?”

“陛下剛才說過最難把握自己,人確實如此。譬如臣善於評說他人短長,實在無能自知。”

李隆基沒有接腔,心中暗想這個張說實為聰明絕頂的人物。自己本想順著他的話頭問其自評如何,他如此輕輕自嘲,也就無法再問詢了。李隆基想到這裏,臉上又不禁輕笑了一下。

張說看到皇帝沒有接腔,急忙又將話頭拉到正題,說道:“宋璟如此脾性,其處置政務之時往往泥古不化。以括戶與禁惡錢為例,兩件事兒淵源與內裏頗為不同,他用一樣的法子一以貫之,括戶之事大獲成功,而禁惡錢事兒卻使天下動蕩。”

“嗯,張卿為政,欲如何處置這兩件事兒呢?”

“臣見過李林甫的奏書,覺得其言有理。欲使括戶成功,前期對逃戶的優惠不可廢之,還要恢覆才好。至於惡錢之事,官錢不敷用度,還是用漸行的法子,暫容惡錢流通吧。”

李隆基想了想,說道:“也只有這樣了。你速速擬發牒文,將此前括戶的寬限優惠之舉悉數恢覆。惡錢的事兒,就暫且不提吧。”他停頓片刻,又問道,“張卿評說了姚公和宋璟,張嘉貞也曾為中書令,你如何評價他呀?”

張說答道:“陛下,張嘉貞不過為過渡人物,他做一名助手還行,若讓他長期位居中樞,定會差強人意了。”

李隆基對張嘉貞的評價也是如此,張嘉貞素服居家待罪,若李隆基將他叫來一問,即可明曉事情詳細;李隆基之所以不問,就想以此口實將他貶斥,從而為張說騰出位置。李隆基事後也知張嘉貞受了張說之惑而抱屈,然皇帝定的事兒,無須認錯,也就將錯就錯了。李隆基在此事上反而對張說很欣賞:多聰明的人兒呀!張說肯定揣摩準了自己的心意,遂為張嘉貞刨下了一個巨大的坑兒,既為自己準備了一個好的口實,又為他本人上位清除了道路。

張說又躬身稟道:“陛下,臣忝為中書令,渴望在姚宋二相的基礎上錦上添花。臣想辦兩件事兒,懇請陛下照準。”

“好呀,請講。”

“自陛下設立一主一副二人宰相之後,昔日的政事堂已虛懸多日。臣想將政事堂改個名稱,名曰‘中書門下’。”

政事堂為宰相們議政的地方,貞觀之時初設在門下省,後來遷至中書省。此前宰相甚多,例由中書令召集議事。自從張說罷相之後,姚崇入主中書省至今,政事堂已廢棄至今。

李隆基不明其意,說道:“僅僅改個名稱有何用處?不是一樣廢置嗎?”

“陛下聖明。臣想在‘中書門下’再設五房,曰吏房、曰樞機房、曰兵房、曰戶房、曰刑禮房,各房人員可從三省中抽調,以襄助宰相辦理各類事務。”

李隆基聽了五房名稱,馬上明白了張說的真實心意。唐因隋制,以三省六部制作為政府的核心組織形式,中書省掌皇帝之命的起草,所謂“掌軍國之政令,緝熙帝載、統和天人”是也;門下省負責臣下上達之文書,並對中書省所起草的皇帝之命進行封駁,所謂“掌出納帝命,緝熙皇極,總典吏職,讚相禮儀,以和萬邦,以弼庶務”是也;尚書省總領六部執行皇帝之命。

三省六部制應該是一個不錯的設計,其圍繞皇權既有分工制衡,又有順達執行渠道,若各級官吏配置得宜,可以保證龐大帝國的正常運轉。

張說這個提議的核心就是加強中書令的權威,將政事堂改為“中書門下”,意味著門下省侍中今後真正成為中書令的副手,且門下省的庶務大政就在中書省內決定;“中書門下”下設五房,其功能大致與尚書省的功能相同,那麽今後張說有牒令時,不需要經過尚書省,可以直達六部。

該提議的核心就是加強中書省的權威,相應減少門下省與尚書省的權力。

其實李隆基在開元之初授任姚崇為相,就是采用這樣的路子。姚崇為中書令,門下省侍中雖為宰相,其實為姚崇副手,尚書省從此未設宰相。張說如此提議,無非使三省辦事程序更加明晰罷了。張說認真揣摩李隆基的心意,如此提議可謂順水推舟。

李隆基將諸事想了一遍,覺得若如此改稱政事堂實為妙法,心中已然願意,又問道:“政事堂改為‘中書門下’,還是可以的,然其下設五房,這五房豈不是與尚書省有些重疊了?”

尚書省在仆射之下設有左右丞,其中左丞總知吏、戶、禮三部,右丞總知兵、刑、工三部。“中書門下”所設五房中,除了樞機房以外,皆與六部有關。

張說答道:“陛下,‘中書門下’所設五房,每房人數不超過五人,各房主事為六品職,主要負責三省六部之間的訊息傳達,與尚書省現有職責並不沖突。”

李隆基知道,五房主事職級不高,人數又少,然他們皆為職微權重之人,他們與人說話,皆代表宰相發言。李隆基想到這裏,囑咐道:“好呀,就這樣辦吧。然五房之人數雖少,務必選精幹謙遜之人。今後‘中書門下’就成為了朝廷的中樞,其主事之人萬萬不可作威作福。”

“陛下聖明。臣有一請,乞陛下核準。”

“說吧。”

“吏部考功員外郎張九齡,其為人謙遜,又有才具,臣想讓其任樞機房主事。”

“張九齡本為六品官員,其平調至此,又有什麽分別了?你與源卿商議一下就可辦理,不用向朕稟報。”

“樞機房實為五房之首,其職級雖低,位置非常重要。張九齡為臣門生,臣若不向陛下稟報,外人說不定會說臣枉私。陛下,臣之所以屬意張九齡,非為門生的緣故,實因張九齡為最合適之人。”

張九齡的詩名漸響,近來又在吏部獲得了很好的口碑,李隆基當然有所耳聞,遂笑道:“卿大可放手施為,不許有顧忌。朕知道張九齡此人,他確實很適合這個位置,就這樣辦吧。然宰相之職責不可與五房相混淆,譬如這張九齡為樞機房主事總揆五房,你萬萬不可再弄出一個類似副宰相之人頤指氣使。”

這是皇帝的提醒,其似為淡淡而說,然其內裏的意思很是嚴厲。他告訴張說,居中樞之位,那是不可以任人唯親的。

張說此建言將中書令的威權制度化,李隆基明白其中的利害。自古以來,皇權與相權實為一致的,然相權過大時,容易架空皇權,進而容易篡權。李隆基近年來的做法是:在期限內給予主要宰相莫大的權力,然不許宰相久任,宰相在任期內根據自身特點盡情揮灑,三年左右即要下臺,如此可保住帝國健康的肌體。

李隆基心中諸般念頭倏忽即過,說道:“此事不用再與他人商議了,你速速擬敕,就這樣辦吧。嗯,此事已結,你還有他事嗎?”

張說道:“臣對現行兵制有些想法,為示鄭重,臣將心中所想書成奏章,請陛下禦覽。”

李隆基接過奏書,發現奏書字數頗多,不少於萬言,遂笑道:“看來此為張卿深思熟慮之作了。好吧,我仔細閱讀一番,以識其味。這樣吧,你大概說說奏書的內容。”

“稟陛下,奏書所言,事關現今兵制。臣為天兵軍節度使之時,已開始思考現今兵制的弊端。臣以為,府兵制已走過鼎盛時期,如今已為暮途,譬如折沖府無兵可征,京師幾無宿衛之兵,是為例證。”

“當初開始括戶,朕好像聽說過,若括戶成功,則府兵制可以發揮作用。如今括戶已有數年,逃戶紛紛返鄉,為何無兵可征呢?”

“陛下,此前之所以有逃戶,固然有區域戰爭的原因,然最根本之因,在於農戶不堪賦稅及兵役之費,於是紛紛逃避。如今逃戶雖返鄉裏,奈何他們不願亦兵亦農,遂使兵源枯竭。臣此前確實說過若括戶成功則有兵源之語,如今看來失於簡單了。臣以為,如今兵制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。”

“非改不可?如何改呢?”

“陛下,國家之所以養兵,主要作用在於戍守邊疆和拱衛京師。如今邊疆號稱有兵六十萬,臣以為現今邊疆既無強敵,又無大的戰事,不宜設置如此多的兵員,可以裁減二十萬人,使之歸田。”

李隆基哂道:“六十萬為多嗎?若邊疆九節度使僅轄四十萬人,豈不是捉襟見肘嗎?”

大唐邊疆至今已陸續設置了九節度使,自東北向西北、西南,依次為:幽州節度使(後改稱範陽節度使),治所幽州,統經略、威武等九軍;另統轄營州都督(後改稱平盧節度使,與幽州節度使分治),統平盧、盧龍二軍;其任務是防制東北諸部,主要是奚、契丹、室韋、靺鞨等;天兵軍節度使(後改稱河東節度使),治所太原,統天兵、大同等四軍;朔方節度使,治所靈州,統經略、豐安、定遠三軍;河東、朔方兩鎮互為犄角,主要防制北方的突厥;河西節度使,治所涼州,統赤水、大鬥等八軍,主要是隔斷吐蕃與突厥的聯絡,守護河西走廊;隴右節度使,治所鄯州,統臨洮、河源等十軍;劍南節度使,治所益州,統天寶、平戎等六軍;隴右、劍南兩鎮主要防禦吐蕃,劍南還鎮撫西南方諸族;安西節度使,治所龜茲,統龜茲、焉耆、於闐、疏勒四鎮;北庭節度使(原稱北庭都護),治所庭州,統瀚海、天山、伊吾三軍;安西、北庭兩鎮內外相連,主要鎮撫西域天山南北的諸國;嶺南五府經略使,治所廣州,統經略、清海二軍。

張說現在聽了皇帝的憂慮,微微一笑道:“陛下,臣久在疆場,具知其情。冗卒既多,那些將帥茍以自衛役使營私而已。減去二十萬人,並不妨礙邊疆防衛之事。”

李隆基道:“卿曾任天兵軍節度使和朔方節度使,你能以偏概全嗎?”

“陛下,如今西域相對穩定,東北境也頗為安瀾,吐蕃內亂無力外侵,則天兵軍與朔方抗禦突厥人最為緊要。天兵軍和朔方如此,其他地方也大致相同。”

張說看到李隆基憂慮難平,誓言道:“臣堅言減兵二十萬於邊疆之事無害,且這些人解甲歸田,可以有利農務,此為一舉兩得之事。陛下若以為疑,臣請以闔門百口保之。”

李隆基沈思片刻,然後展顏笑道:“卿以闔門百口保之?罷了,若邊疆有失,卿百口之家還是於事無補。此事重大,須緩緩圖之,朕此後細閱此奏書,再向他人詢以意見。”

張說看到李隆基如此鄭重此事,也就不再多言,遂躬身告退。

張說是日晚間與鐘紹京一同入宮與宴,李隆基將賜宴地點設在“花萼相輝樓”,他們走至樓下,就見周圍花木扶疏,且暗香浮動。

張說驚異地發現,鐘紹京顯得有些老了。若以年齡來說,張說要比鐘紹京大上五歲,然鐘紹京已頭生白發,臉上灰暗憔悴,似比張說還要年長十歲。

他們走至樓梯處,鐘紹京躬身說道:“張丞相先請。”

張說憶起初識鐘紹京之時,其儒雅的面龐裏透出一派輕松自信,眼前的鐘紹京卻是一副卑微的神情,他畢竟有過此經歷,心中就多了一層憐憫,遂說道:“不敢,聖上令我來陪鐘別駕,還是別駕先請。”

鐘紹京是時任溫州別駕。

鐘紹京推辭不過,只好先行。張說又笑問道:“鐘別駕遠在溫州,這書藝之道應該沒有落下吧?”

鐘紹京嘆道:“唉,不瞞張丞相,我疊逢僻地,哪兒還有心思想書藝之事呢?”

張說搖搖頭道:“鐘別駕昔日在京之時,書藝甚精,諸宮殿匾額皆由鐘別駕所書。怎麽能夠輕易落下呢?人生世上宦途曲折,其榮辱終為身外浮雲,唯個人愛好不可丟棄,如此就可挨去許多無趣的日子。不瞞鐘別駕,我出京之後,反對詩文一節更加上心,如此並不覺得煩悶。”

鐘紹京拱手謝道:“紹京今後謹遵張丞相之言。”

鐘紹京此後果然聽了張說的言語,其嗜愛書畫漸至癡迷,其家中藏品有數百卷,其中不乏王羲之、王獻之、褚遂良等名家真跡。

其實張說所言不過蒙蔽鐘紹京罷了,其被貶謫的日子裏,對詩文之事固然上心,然比起鉆營仕宦之途來,就變為次要。不過張說可以大說特說自己以詩文排遣性情,他是絕口不提自己的鉆營之道的。

二人說話間,已至“花萼相輝樓”前,就見王毛仲、高力士已候在那裏。高力士先入內稟報,三人聞召入內,然後一同向李隆基叩首行禮。

李隆基臉帶笑容,說道:“好呀,都是故人,平身吧,起來說話。”

張說和王毛仲再叩一下首然後起身,就見鐘紹京依然俯伏地上,將頭面埋於雙手之間,身子抽動,可聞微微啜泣聲。

李隆基笑道:“紹京兄,朕算來有十餘年未見你了,趕快起來,讓朕好好瞧瞧你。”

鐘紹京依然不動,忽然放聲大哭。

李隆基微微示意,高力士擡步前去攙扶。張說和王毛仲見狀,急忙幫助高力士將鐘紹京攙扶起來。就見鐘紹京的淚痕沾有地上的塵土,變成了花臉之狀,其哽咽道:“微臣乍見陛下,心中激動,由此失禮,乞陛下寬恕。”

李隆基笑道:“紹京兄情至深處,由此流露真性情,朕為何要怪你呢?高將軍,速取濕巾替紹京兄揩面,然後坐下好好說話。”

鐘紹京止住哽咽,說道:“謝陛下寬宏。”他接過高力士遞來的濕巾,小心擦面。

李隆基嘆道:“紹京兄,朕其實經常記掛著你們哩。遙想那日晚間,紹京兄若不啟門,則大計就會胎死腹中。張卿,朕年齡未及四十,為何近來常常憶及往事呢?人們常言若老時愛念舊,朕莫非也老了嗎?”

李隆基說此話時,眼中的餘光忽然瞥到王毛仲的神色有些不自在,頓時想起那日王毛仲不辭而別的事兒,心中也就晃過一絲陰影。

張說很會說話,稟道:“陛下念舊,其實為仁心待人的緣故。陛下起事之初,臣等率然響應,正是看到陛下順應大勢討逆興世,且有仁者的風範。”

張說並未參與景隆之變,他若與在座的數人相比,論與李隆基密切的程度,終歸要遜上一籌。他如此說話,也有順勢為自己臉上貼金的想法。

那邊的鐘紹京剛剛揩去臉上淚痕,聞此言語又止不住哭泣起來,其哽咽道:“陛下念舊,微臣……微臣心中感激。然臣數年以來被陛下棄身草莽,心中其實很苦啊!陛下,當初同事立功者,有人身骨已枯,所餘者不過數人,懇請陛下垂憫啊。”

張說三人聞聽此言,覺得鐘紹京所言過於直接,皆看著李隆基的臉色不敢說話。

李隆基聞言,先是閉目仰頭思索了一會兒,然後起身走至鐘紹京面前,伸手取過那方濕巾替鐘紹京揩去淚水,嘆道:“紹京兄,你們被貶出京,肯定會怨朕忘了你們的功勞吧?朕不會忘記的!然朕為國君,面對的是國家大勢,讓你們受一些委屈,那也是難免的。嗯,不可再哭。”

鐘紹京想不到皇帝親自替自己擦淚,急忙就勢俯伏在地,口稱:“謝陛下聖恩。”

李隆基畢竟年輕,一把將鐘紹京攙扶起來,說道:“我們今日為故人聚飲,不許如此多的規矩。大家都就座吧,我們邊飲邊談。”

高力士見狀,急忙傳令開席。侍立一邊的宮女流水般地緩步過來布菜施盞。眾人依序歸座,場面歸於平靜。

李隆基執盞說道:“紹京兄,今日就替你洗塵了。嗯,張卿,紹京兄不用再回溫州了,先讓他入東宮教授太子書藝,暫任為少詹事吧。來,大家共飲一盞。”

鐘紹京聞言急忙謝恩,淚珠兒又想奪眶而出,對面的張說以目示意,他方才平靜下來,急忙舉盞飲盡。

李隆基飲盡後嘆道:“紹京兄說得不錯,故人們一日一日少了。劉幽求早死,普潤禪師居靜室問禪,此後王崇曄、麻嗣宗、崔日用相繼病死,眼前除了紹京兄及禁軍中的數個武人,只剩下一個王琚了。王毛仲,王琚近來如何呀?”

王毛仲微微一笑,說道:“好叫陛下得知,王琚初為澤州刺史,其後輾轉為五州刺史,日子過得相當滋潤。奴才聽說王琚在任所頗為自放,與屬官小吏酉豪輒相聚歡,日常愛毬樂、樗博、藏鉤之技,還與賓客女伎共相馳弋。”

李隆基笑道:“王琚立有大功,如此娛樂並不為過,只是不要誤了政事為好。張卿,這樣吧,自今日始,盡覆昔日功臣的實封,若本人已死,可由其家屬享用。”

李隆基此言一出,座中的張說和鐘紹京又是喜出望外。他們在開元之初因為功臣之身,其實封要逾於常制。譬如張說當時為中書令,鐘紹京為戶部尚書,其皆有實封數百戶。他們被貶之後,實封也因之被削,今日再覆,則為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。

君臣此後頻頻舉盞,盡歡而散。

張說在席中又動了腦筋,他從李隆基再覆功臣實封的事兒想了許多。李隆基如此寬待功臣,說明開元之初功臣有礙朝政的局面已不覆再有,李隆基用東漢功臣的例子告誡自己的功臣,看來已起到作用,像王琚耽於聲色,樂於聚歡,李隆基不怒反喜,是為例證。既然如此,皇帝也就樂得厚賞功臣一些錢物,讓他們盡情享樂去吧。

皇帝所言厚賞功臣,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,即是國家經過十餘年間的休養生息,國庫裏的錢物日益充溢起來,非覆往日捉襟見肘的時候。

張說由此想明白了一件事兒,皇帝在開元之初焚珠玉毀金銀之器,那是鑒於當時的窘迫之境,當然也有克制己欲教化治國的考慮。如今時過境遷,皇帝的心中已有微妙的變化。

皇帝心中既有變化,作為中書令的張說當然不能抱殘守缺,由此又有新的想法。

因為張說就是張說,而非泥古不化的宋璟。

且說李隆基無法決斷兵制之事,這日找到宋璟問詢。

宋璟對此事持否定態度,其說道:“陛下,臣與姚公向來不願改變府兵制。不錯,府兵制雖有兵源不足且耗費較大的弊端,然府兵多集於關中,如此可以確保皇權穩固。若改為募兵,朝廷鞭長莫及,難以掌握邊關將帥的真實募兵數目,則邊關將帥極易擁兵自重。再說了,京師宿衛之兵不到邊關歷練,其戰陣廝殺之技就落在下乘。萬一邊關將帥生亂,朝廷如何制之呢?”

“張說說過,邊關募兵數目須由朝廷控制,不允許其自行募兵。且邊關將帥以三年為期,須使他們相互調換,勿使他們就地坐大。”

宋璟搖頭道:“陛下呀,許多突發事兒多臨機而發,處帷幄之中如何能決之呢?”

李隆基知道宋璟向來有泥古不化的毛病,也不想在具體事兒上與他較真。他此時忽然懷念起姚崇,若姚崇還在,他定會三言兩語將事兒剖析得甚為明白。

宋璟又道:“張說還說減去二十萬人以務農事,此舉看似替國家省了錢,其實不過為障眼法兒!”

“障眼法兒?”

“是呀,陛下請想。自此以後,兵農分離,則養兵之費皆須朝廷負擔。此花費與減去二十萬人相較,孰輕孰重呢?”

宋璟說得不錯,張說此提議實為徹底廢除府兵制,此前那種寓兵於農的辦法就永遠成為歷史,軍費全部由朝廷負擔。

李隆基笑道:“宋卿又非不知,如今國庫日漸充實,全國將士不過八十萬人,朝廷還是負擔得起的。”

宋璟又搖搖頭道:“陛下千秋萬代之後,能保證國庫常常充盈嗎?天道無常,萬一疊遭兇年,朝廷也會入不敷出啊!”

李隆基笑而不答,心想宋璟有些杞人憂天了。

宋璟對張說有些不以為然,大約二人性情相差極遠,由此互相看著不舒服,其憤憤說道:“陛下,臣有衷心之言,如骨鯁在喉,不吐不快。”

李隆基笑道:“宋卿向來快言直語,猶如魏征再世,朕什麽時候禁約你說話了?”

“陛下,臣瞧著張說的派頭甚不舒服,不知陛下為何授他為中書令?”

“想是宋卿不知,張說之所以為相,朕還是得姚公之薦。”

“唉,姚公那一時刻許是昏了頭。陛下,張說文才武略,實臻一流;然此人逢迎轉篷,那也是極致的。陛下以此人為相,不可不察。”

李隆基聞言心中感動,心想宋璟如此直腸人兒,雖罷相後猶對自己累進忠言。有臣如此,夫覆何求?他重重點頭道:“朕知道張說的性情,請宋卿放心,朕自會多用張說長處,屏其弊端。”

李隆基雖服宋璟人品,然對他的建言並不重視。他始終認為,姚崇思慮縝密,其所言多為深思熟慮的結果,那是應該認真對待的;而宋璟卻偏於感性,其所言大道理不錯,然用之處置紛紜萬事,就失於簡單。

李隆基在厘改兵制之事上沒有聽從宋璟的意見,他認為時勢多有變化,一味死守府兵制並非上策,也就基本上全盤接受了張說的主張。

後數日,李隆基在朝會上拿著一沓奏書說道:“此為張卿厘革兵制的奏書,朕細細看了數遍,其間又多詢重臣意見。看來府兵制已落後於時勢,確實應該厘革。張卿,朕準奏,可速速擬發詔書,即刻施行吧。”

是時“中書門下”已取代政事堂正式運行,張九齡為樞機房主事,張說還兼知兵部尚書。此厘革兵制的詔書一下,“中書門下”與兵部傾力實施,裁軍與募兵同時進行,實行了近二百年的府兵制從此壽終正寢。

若姚崇在世,其對厘革兵制的觀點與宋璟大致相同,那是斷斷不會允許邊關自行募兵的。姚崇開元初年為相以來,其孜孜以求的就是維護皇權,其貶功臣散諸王,不怕身背惡名。眼前的厘革兵制,即是廢棄府兵制,那麽皇帝此前絕對擁有兵權的局面,許是有了許多變數。

李隆基是日晚上又讓武惠兒侍寢,他因與故人相見,又多飲了幾杯酒,變得有些興奮。其對武惠兒說道:“日子過得好快,瑁兒已經半歲了吧?惠兒,還不如把瑁兒接回宮中,他日日待在大哥府中,使你們母子兩分,成什麽樣子?”

武惠兒幽幽說道:“陛下,妾當然心念瑁兒,然妾心有餘悸,委實不敢啊。”

李隆基明白武惠兒所怕為何,不想再與她繼續說這個話題,就輕嘆一聲,說道:“朕有些乏了,我們睡吧。”

數名宮女上來替李隆基和武惠兒更衣,其中一位稍為年長一些的宮女忽然跪倒在李隆基面前,稟道:“陛下,婢子有宮中要事稟報,乞陛下聖聽。”

武惠兒見狀斥道:“陛下面前,哪裏容得賤婢說話?左右,先轟她出去,明日再予懲罰。”

李隆基揮手止之曰:“不然。惠兒,這些宮女皆知宮中規矩,她敢犯顏稟報,說不定真有要事哩。她說完後,若果然胡言亂語,再責罰不遲。”

武惠兒答應了一聲,囑咐那名宮女道:“陛下寬宏,就先容你一時,說吧。”

那名宮女已然嚇得渾身發抖,張嘴結舌道:“婢子聽南熏殿相熟宮女說,皇後每至夜深人靜之時,都要從匣中取出一只木偶人禱告一番。婢子心想,後宮嚴禁厭勝之術,皇後如此做似為此行啊。婢子深知此事重大,鬥膽向陛下稟報。”

武惠兒怒道:“你在本宮之中,奈何去管南熏殿之事?我看你才是多事之人。”

李隆基沒有接腔,心想王皇後這些年行動之時有些遮遮掩掩,她弄來一個小木人念念叨叨,實屬正常。他今日有些酒意,思緒忽然拉回到惠兒的數個兒女夭折之事,剛剛降生的瑁兒又不敢回宮,心想後宮怎可如此詭秘?心中的一股火霍地升騰起來。他想到這裏,追問道:“你所說不過是傳言,你應當知道,若所言不實,你的下場是什麽。”

宮女再叩首道:“婢子也怕傳言太虛,遂央求那名相熟宮女相引入南熏殿以探虛實。婢子那日晚間躲在暗影裏,果然看到皇後拿出一只木人禱告之後,又將之收入匣中。”

李隆基聽到此語,背心上忽然一陣涼意直透腳底,他不禁四處看了看,生怕此時黑暗中也有眼睛盯著自己。他此時暗下決心,不管此女所言為虛為實,不可再讓此女留在世上。

李隆基喚來一名太監,說道:“速去傳高將軍,讓他帶十名太監前來。”

李隆基又重重對那名宮女道:“你有膽子嗎?待會兒隨朕一起入南熏殿,並將皇後所藏偶人指引出來。”

“婢子願往。”

李隆基聽到此女語聲平靜,心中倒是多了一些詫異。他將目光投向身側的武惠兒,只見她聞此驚訊正站在那裏發楞。李隆基上前扶著武惠兒,溫言道:“惠兒,你身子沈重,還是早點睡吧。朕將那邊的事兒處置好,也就不過來驚擾你了。”

高力士很快帶領十名太監候在門外。

李隆基於是帶領一班人奔向南熏殿。

王皇後其時已然就寢,其被雜亂聲音驚醒,睜眼一看就見李隆基沈著臉帶領一班人立在面前。她不明所以,急忙披衣而起伏地見駕。

李隆基沒有理她,向那名宮女沈聲說道:“你說的偶人藏在何處?搜!”

王皇後一聽“偶人”二字,頓時明白了李隆基的來意,一下子癱倒在地。那名宮女居前指揮,數名太監依指示前去。很快,就聽一名太監驚呼道:“找到了。”

高力士將找到的偶人遞給李隆基,此偶人並不很大,系用霹靂木雕成,樣子做得相當精致。

李隆基看完正面,再看背面,依稀發現那裏似寫有一行字。他急令高力士掌燈過來細觀,待他看清了字樣,不由得大怒,脫口罵道:“該死。”

李隆基揮舞偶人,怒問王皇後道:“這是你辦的好事!宮中有規制,不許後宮之人行厭勝之術,你為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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